在求援问题上,皇帝司马炽和权臣司马越的利益是一致的。使者临行前,司马炽叮嘱使者们,要他们转告地方守臣:“现在增援,洛阳可能还有得救;晚了,洛阳就没有了!”华北、西北的部分州县,南方的大部分州县都还在晋朝官吏的手中,但是他们势孤力单(高度中央集权和连年征战的结果),而且自顾不暇(自身也面临异族武装或者农民起义的问题),都不具备增援洛阳的能力。山涛的儿子、镇南将军山简镇守襄阳,有心报国,派出一支小规模的部队前往洛阳,不想走到宛城的时候被当地流民武装消灭了。而派出援兵后,山简自身力量削弱了,不得不闭城自守,后来干脆弃城南逃。另一个有心增援的人是荆州刺史王澄。他的刺史官职是司马越任命的,而且族兄王衍还在洛阳城中,所以派部队前往洛阳。当山简失败的消息传来,王澄害怕步其后尘,赶紧召回部队,一心保境安民。其他地方官员,情况也类似。所以,司马炽望眼欲穿,没看到一个援兵进入洛阳。
在绝境中坚持了3年多,洛阳的情况更加不妙了。异族武装力量越来越强大,朝廷能控制的郡县越来越少。太傅司马越丝毫没有改变朝廷困局,又揽权专政,大失所望。永嘉四年(310年),司马越阵营意识到这样下去迟早要完蛋,就有谋士建议道:与其在洛阳坐以待毙,倒不如集合城里尚有战斗力的军队,向外发展,也许能打开一片天地。司马越接受了这个带有冒险性的建议,穿上戎服去向司马炽辞行。他借口讨伐石勒(石勒正在横扫黄河以南和汉水以北地区),要率军向兖州、豫州方向发展。司马炽忧心忡忡地说:“现在胡人日渐逼近首都,洛阳官民斗志全无,朝廷社稷正倚赖太傅支撑。你在节骨眼上,怎么可以远离洛阳,孤立首都呢?”司马越辩解道:“臣此次出战,如果能够幸运地击破贼军,则国威可振,总比坐待困穷要好。”应该说,司马炽和司马越对时局的看法各有各的道理。晋朝发展到这一步,要么坐以待毙,要么侥幸取胜。
当年十一月,司马越孤注一掷,集合在洛阳城内外的4万军队,声称讨伐石勒,向许昌开拔而去。太尉王衍担任军司,与司马越同行。洛阳官民见司马越军队要弃城而去,人心惶惶,多数人都想搭上司马越这艘救生船,逃离势必沉没的洛阳大船,于是各显神通往军队里面挤。到最后,4万军队膨胀成人数超过10万的逃难大军,里面有大大小小的洛阳各级官吏、家眷、富翁和其他关系户、难民等等。一路上尘土飞扬、人声鼎沸,有拖家带口的,有丢三落四的,有被百姓打乱行伍队列的部队,也有在百姓队伍中横冲直撞的骑兵,场面蔚为壮观。
当然,司马越也没有完全放弃洛阳——毕竟它是帝国的首都,毕竟晋怀帝司马炽还有政治号召力。他留下了王妃裴氏、世子司马毗在洛阳,并留亲信龙骧将军李恽、右卫将军何伦率少量军队守卫城池,以防万一。
等庞杂混乱的出征部队都消失在了远处的尘土中,洛阳城顿时变为了一座死城。官署中的大多数官吏、军营中的大部分士兵,都随司马越走了,衙门没有人守卫,治安没有人维持,最恶劣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都没有人去埋葬。每天都有人逃离死城。不愿意走和不得不留下的人,也忙于掘壕沟筑工事,以求自保。
司马越此行,能否幸运地击败石勒呢?晋朝的前途又如何呢?
二
晋怀帝司马炽对司马越的冒险出征,义愤填膺。司马越前脚刚走,司马炽就于永嘉五年(311年)正月给东边的青州刺史苟晞发去密诏,任命他为大将军讨伐司马越。
晋朝的天下,已经分崩离析了,各块尚在晋朝官吏手中的领土,像淹没在异族和农民武装的海洋中的一座座孤岛。大的势力,在黄河以北主要是并州刺史刘琨和幽州刺史王浚,在江南主要是琅琊王司马睿,在关中地区主要是南阳王司马模,苟晞是晋朝在黄河中下游硕果仅存的地方实力派,是司马炽讨伐司马越的唯一人选。
苟晞是职业官僚,身经百战才跻身高位的,有着奋斗成功后的老官僚的精明和市侩。他见朝政日乱,担心有祸害上身,花了很大力气交结达官显贵,每次得到宝物都往洛阳的亲贵家里送。他在兖州时,驻地离开洛阳五百里,苟晞怕送往洛阳的土特产到达时候不够鲜美,挑选了千里牛,每天凌晨驮着礼物出发晚上回来,日夜不休,用心良苦。苟晞靠此在乱世中求生存谋发展。在政治上,苟晞是个不折不扣的强权者,建立了庞大的官署和幕僚系统,专断辖区内的人事,追求战功,对付异族武装和流民起义毫不手软,日加斩戮,流血成河。兖州、青州一带百姓苦不堪言,暗地里骂苟晞是“屠伯”。
苟晞的青州刺史是司马越任命的,司马越还封他为郡公。两人的关系一度很好。如果能够深入合作,司马越有可能借助苟晞的实力,在黄河下游站稳脚跟,和石勒、王弥等人决一雌雄。遗憾的是,两人的关系在司马越出洛阳前,不幸破裂了。司马越的亲信潘滔、刘望等人诬陷苟晞,可能是想夺苟晞的官职;苟晞生气了,向司马越要潘滔等人的脑袋,又向司马越建议了几项人事变动,司马越一概没有答应。苟晞于是认为:“司马越为宰相,不能平定叛乱,使天下淆乱,我怎么能坐视不顾呢?今将诛国贼,尊王室,匡扶天下的霸业可成!”他移告诸州县,公布司马越的罪状,宣布和司马越决裂。司马炽正是看中这一点,让苟晞去讨伐司马越的。主观上,苟晞有讨伐司马越,甚至取代司马越的心思;可惜他在客观上已经自顾不暇。流民武装领袖王弥所属的曹嶷部队之前大举进入青州,志在占领领土长期经营。苟晞抵抗得很辛苦,节节败退,部队日渐零落,完全没有力量讨伐司马越,两面作战了。他能做的,就是在文字上积极响应司马炽的号召,对司马越口诛笔伐。
离开洛阳后,司马越的日子也不太好过。所谓的讨伐石勒,不过是逃离的借口而已。全军上下,从司马越到普通士兵,都没有战胜石勒的信心。不幸的是,二月,石勒大军从汉江北上,朝着司马越部队的方向冲杀过来。司马越匆忙躲避,向东方逃去。当月,石勒占领了重镇许昌。三月,司马炽又公开发布诏书,讨伐司马越。司马越还截获了苟晞和朝廷往来讨伐自己的文书。在石勒、司马炽、苟晞三方的巨大压力下,东海王司马越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,对前途完全丧失了信心,心力交瘁加上急火攻心,死在了项城。
司马越死后,官民们要推举太尉王衍为首,率领大家谋出路。王衍不敢担当如此大任,百般推辞说:“我年少时就没有做官的欲望,这些年来全是熬资历才升迁到如今的地位。今天的大事,怎能让我这样一个没有才能的人来担任统帅呢?”他要推举随军的襄阳王司马范为新首领,司马范坚决不答应。最后实在没办法,王衍心不甘情不愿地继承了司马越的位置。
王衍,山东琅琊人,在琅琊王家的兴起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,日后琅琊王家在南方的发达,实在应该感谢他。从年轻时代起,王衍就精通玄理,擅长清谈,专以谈论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为事。清谈时,王衍喜欢手持白玉柄的尘尾,手和玉柄的颜色一样白皙。虽然是玄学大师,王衍却没有留下系统的言论,就连只言片语也很少。主要原因是他纯粹是为了清谈而清谈,没有成熟的观点,经常谈着谈着觉得话语有什么不妥的地方,就随口改过来。世人称之为“口中雌黄”。正如他承认的,因为资历老、家底硬,王衍被视为士族的首领。在人品和能力上,王衍都没有称道的地方。他的夫人郭氏是个悍妇加守财奴,连亲友的钱财都要贪霸。王衍对郭氏的贪财很鄙夷,坚持口中不提“钱”字。郭氏偏要试试他究竟会不会说钱,就让奴婢用钱绕床一圈,把王衍围在床上。王衍醒来后看到钱,大喊:“把这些堵着我的东西拿走!”在政治上,王衍没有丝毫建树,专谋自保,甚至不惜为了讨好贾南风而牺牲女儿的婚姻(王衍的女儿原本许配给了愍怀太子,王衍看贾南风不喜欢愍怀太子,竟然悔婚)。可就是他,连续担任尚书令、司空、司徒等宰相级的高官。王衍年轻时曾去拜访山涛,山涛对别人评价王衍道:“王衍看起来很不错,然而亡国败家的,正是这样的人!”
王衍当了东海王部众首领后,有三条路可以走。第一条路就是回归洛阳,和司马炽汇合,号令天下,与叛军对抗,维持困局;第二条路是与其他晋朝势力汇合,比如与苟晞的青州势力抛弃前嫌合兵一处谋求自保,或者继续往东南方向发展,渡过长江去与司马睿的势力会合(与其他势力会合似乎难度很大);第三条道路是就地占领郡县,准备后勤和工事,以之为根据地防御敌人、谋求发展。应该说,这三条路都不失为现实的选择,在石勒军队逼近的情况下都具有危险性。然而,王衍做出了匪夷所思的选择:对司马越的死秘不发丧,扶着灵柩向东海进发,准备在司马越的封地安葬他。于是,以王衍为首,襄阳王司马范为大将军,全军向东踏上了尘土飞扬的征途。